1 林冲遇到高衙内的那天是大宋大观四年(1110年)三月二十八日,地点是东京大相国寺门前。 当时正值庙会,有数百人围成一圈看热闹。 圈子中心,林冲抓着高衙内的领子,举拳喝问:“连我的老婆都敢调戏?!我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 林冲这样报名,说明他真的怒了。 平时他自我介绍时总是谦虚地说:“在下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咳咳…...林冲!” 咳嗽后边是一些他觉得可以省略的内容:其实林冲的真实职务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之一”。 这个职位从字面上理解就可以了:为了训练驻守东京的两千来个禁军士兵,东京光教头就有八十万,成功地解决了首都很大一部分就业问题。 这事并不像听起来那么不可思议,看看禁军编制你就明白了。 林冲上班的地方,东边有间办公室,挂着个牌子叫“洗脚办”。 里面蹲着2000多个教头,专门负责禁军的洗脚问题。 洗脚办后边还有间办公室,里面养着三千多个闲人,上书“搓澡办”。 搓澡办后边是按摩办。 按摩办后边是梳头办——梳头办是个大部门,按每人二十根头发分成无数个班组…… 这样一罗列,我个人倒是觉得八十万教头好像还有点不够用的样子。 “我爸是高俅!” 然而高衙内只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比多少分贝的自我介绍都管用。 “高俅”这个名字如同一声炸雷,把几百围观群众炸的一个不剩,只剩一头驴还茫然的站在原地。 连林冲也虎躯一震,反射似的松了手。 他终于想起,自己的只是八十万分之一。 这里还需要介绍点时代背景。 据历史学家统计,在北宋的盛世里生活着大约一亿人。 当然还有些细节历史学家一般人不告诉,比如说北宋的人口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富二代和他们的爹,一类是官二代和他们的爹。 剩下的都不算人。 假如剩下的人知道这一点,那么也许这个盛世能够持续时间长一点。 因为那样的话,当他们遇到前两类人时,就会谦虚一些,摆正自己的位置,从而避免很多不自量力的奢望。 可惜这个道理林冲明白得太晚了。 高衙内报老爸的名字而不是自己的,说明这人的智商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低。 他知道自己对这个世界来说,跟二十多年前毫无二致——他的重要性依然只是体现在他是高俅JB里射出来的一个精虫。 假如不是这一点,他连个JB都不是。 当然,衙内受到威胁,不能光指望他拿出户口本来自救——碰上个不关心时事的不知道高俅是谁,他就完了。 于是贴身跟班富安飞一般的跑进尚书省找高俅报信。 富安在高府级别很低,没来过这里,不知道高俅值班的兵部在哪。 幸好沿途有无数路牌带着箭头的路标,上书:“有关衙门”。 只要你在北宋生活过,就应该知道,“有关衙门”是大宋最神秘的机构,神秘到有事的时候谁也找不到它的地步。 富安沿着指示方向走到底,看到的是数座一模一样的建筑,大门紧闭,门口挂着一模一样的门牌,上书:“我不是有关衙门”。 他这才明白,原来“有关”是“有事就关门”的简写。 他只好挨个大殿敲门:“搅扰则个!高殿帅在吗?” 这里需要对宋王朝的朝廷架构做些说明。 当时的尚书省是名义上的行政机构,分为六个部门: 其中有负责修路搭桥然后再把它们拆掉的工部; 有负责解释法律对什么品级的人不适用的刑部; 有负责提拔一批贪官然后再把他们换成另一批贪官的吏部; 有负责每年铸币上万亿从而引起通货膨胀的户部; 当然,还有负责维护稳定的兵部, 以及宣布以上现象均不存在的礼部。 在六部的共同努力下,北宋终于在灭亡前20年宣布进入了盛世。 由此可见,北宋的六部里面属着礼部最忙。 偏偏富安第一个敲的就是礼部的门。 当时给事中(办事员)们个个焦头烂额,忙着写稿子。 什么“去年共铸钱四万亿文,通货膨胀对百姓生活影响不大”啊,“各路(省)大旱并非黄河大堤导致”啊,“去年共处分贪赃官员上万名,仅占朝廷命官之百分之一点五,证明反腐无用论毫无根据”啊,“吏部侍郎反驳我国官员过多论”,等等等等。 就连领导都没闲着,60多个侍郎(二把手)正群策群力写一篇重量级社评,“大宋岁赐成为世界经济发动机”。 文中着重强调,大宋在崛起之后的今日,仍然坚持赐给周边国家的岁币,证明了大宋是一个负责任的大国...... 于是富安刚露头就被轰了出去,只好又原路跑回去。 其实他本来不用费那么多事,高俅就在事发现场不远处。 从大相国寺沿着御街往北,不远处就是刚刚修缮完毕的樊楼。 装修的钱是朝廷出的,准确地说是徽宗命令朝廷出的。 原因很简单,李师师需要一个地方卖唱。 徽宗和李师师的关系我不说你也知道,当然了,大宋臣民也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因此尽管樊楼被徽宗御笔赐名为“国家大剧院”,但老百姓坚持称之为“国家大妓院”。 在樊楼的雅间里,朝廷重臣和徽宗皇帝都身着便服,正在与民同乐。 刚刚在早朝上含泪保证“一定要稳定房价”的太师蔡京正手捧徽宗的新画啧啧赞叹: “传世之作!求官家割爱——老朽愿意用京西六所宅院来换……” 高俅当时跟一位特殊人物坐在一桌——遗民盟主席,后周世宗嫡系传人,禁军名誉通侍大夫(少将),小旋风柴进刚从横海郡到达东京,参加一年一度的春祭。 当时大宋宣布培育出了第五代杂交战马,惊动了东亚三国,他正在就此事做祝酒辞: “杂交战马么,这个怎么说呢,我考虑到,观察了很久,这个杂交战马,杂交战马呢,怎么说呢,他还,杂交战马从,我认为啊,咱们从严格意义上,他也是受杂交的战马,当然他的这个作战质量,他肯定不亚于这个纯种战马的这些东西……” 这段讲话依然以柴少将的标志性口头禅结束:“再加上我老爷爷的思想,肯定能打到上京(辽国首都)......” 高俅在副陪座上哭笑不得的陪着笑脸,此时传来了的高衙内的呼声。 大家都愣了。 片刻,一个千绝代佳人走了进来,坐在徽宗旁边,说道:“奴派人打听过了,原来是高殿帅的公子,又看上了谁家的娘子……” 说这话的就是樊楼的头牌,我们熟知的一代名妓,当时的官方承认的著名表演艺术家的李师师。 徽宗听罢,带头哈哈大笑。 然后包间里的重臣们笑成一片。 高俅看着同僚们揶揄的目光,也报以似笑非笑的表情,说:“小子胡闹,诸公见笑了。” 他心里想的却是:妈的我儿子终于也有今天了。 |
三月二十八日本来是林冲生命中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 早上,他从兼/职医院值完夜班回来,蹑手蹑脚地进了家门。 关门时,更夫正好从门外经过,敲响了五更天的梆子——林冲经验丰富,早就算好了时间差,这样邻居们就不会知道他堂堂禁军教头还需要打第二份工来补贴家用。 这也没办法的事。 他的月薪是十四贯。 每月要还房贷十三贯。 不兼/职日子过不下去。 这时林夫人已经起床,蓬头垢面睡眼惺忪地直奔厨房,给林冲准备早餐。 这顿早餐也跟平时一样——一碗开水,一个馒头,还是不加馅的。 京/城物/价又涨了,肉馅的馒头要贵出将近6文钱,他们舍不得。 据林冲记忆所及,食品价/格已经在过去的几年了翻了几番,但朝/廷愣说这不是通货膨/胀,而是钱荒。 类似的名词朝/廷发明过很多,比如临时性强/奸,小青/春/期,嫖宿幼/女罪之类的,明摆着不让你听明白。 钱荒这个词在刚出/台时也引起了全社/会的大讨论。 老百/姓认为,户部铸币太多,以至于把全国的铜都用完了,所以物/价飞涨。 但户部认为,是由于老百/姓收入不断提高,为了给他们发钱全国的铜才用光的,大家都有钱了,物/价当然就会飞涨。 这笔糊涂帐一直到北宋灭/亡也没有算清楚。 林冲对馒头意见不大,只是觉得水比平时更难喝了。 “那有什么办法,这小道观越来越多,水也越来越脏,桶装水要20文,这日子……” 夫/妻俩未交一语,林夫人已经看出了林冲的不满,开始唠唠叨叨。 林冲叹了口气,知道这是实情。 自打徽宗皇帝登基以来,道/教越来越受尊崇,东京/城里道/士成灾,比猪都多。 皇帝爱吃金丹,达官贵人也跟着吃,老百/姓也跟着凑热闹。 于是一些来历可疑的道/士纷纷在东京开设道观,炼丹卖药。 丹药的成分那时候的人不懂,现在可是非常明白——汞,铅,硫磺……反正都是些有毒的重金属。 这些废料全部排/入汴河,弄得东京的水五颜六色,即使煮沸过滤,依然没法喝。 对于这种现象,林冲表示不能理解。 皇帝好说,达官贵人也好说,他们日子过得很爽,舍不得死。 可是你普通老百/姓要长生不老干吗?嫌这辈子受罪不够多吗? |
林冲觉得跑步上班还不错,他一夜没睡,跑跑最起码还能保证他到了单位不至于睡过去。 虽说东京也有公共交通设施——加长牛车,但乘坐这玩意儿是个体力活,即便是林冲这种练家子也不能保证每次都能挤得上去——他的强项是长拳短打,马上枪棒,还做不到擒拿柔术摔跤样样精通。 我们现在看宋代流传下来的肖像画,觉得人都是扁扁的,还以为是那时候画家透卝视技术不行,殊不知这正是写实主卝义的表现 ——从车上下来的人,基本都是这个模样。 那年头,画家们的生活不比如今的北漂强多少,个个都是在车站写生出身。 林冲跑了将近十里地到了单位,身上刚刚开始出汗。 由于长期锻炼,他的身卝体素质在禁军教头中间可算一流。 “林教头,又打熬身卝体啊?”一群同事从军营里走了出来,热情地打招呼。 林冲含糊地应了一句,继续往里走。 “这土鳖,真他卝妈会表现——真以为升职是考核出来的?!”教头们小声骂道。 林冲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这爱表现的名声是怎么来的。 后来陆谦给他提了个醒。 “你记不记得你进来第二年,见到高太尉的事情?” 林冲当然记得。 那是新年兵部茶话会,高俅那会儿刚上卝任不久,穿了身军装,来露了个脸。 那天丫好像有点喝多了,拿着把宝刀跳上台去瞎舞了半天,最后一屁卝股坐在地上。 “好刀法!”都教头(你可以把这个职位理解为部门经理)带头挑卝起大拇指。 “大开眼界!”陆谦第二个开始鼓掌。 然后掌声赞叹声响成一片。 “就这事?”林冲听糊涂了——自己压根没出场啊。 “你再想想,接着呢?” |
那天出事以后,高俅也想起了林冲这个人。 从下人口中得知事情的大概经过之后,高俅很不高兴,心想林冲你还有没有组/织性纪律性?我儿子玩玩你老婆又怎么啦? 就算不愿意你你低调一点处理不行吗?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中又有人要看老/子笑话了。 说实话,高俅当时在朝中地位很尴尬。 很多高/官都瞧不起他这个奴仆出身的殿帅,不光/明里暗里给他下绊子,还经常编些笑话糟改他。 有一个笑话说,高俅小名其实是“高毬”。 某次他出去视察,临走的时候题词,大笔一挥,写了“高毬到此一游”几个字。 手下指出,“俅”错了。 高俅大怒:我本来就是个毛,不是个人…… 还有前年,黄河有汛情,危及东京,高俅亲自带着禁军去大堤上扛着麻包堵水。 这本来是个光荣的事,结果也被人编成笑话: 眼看大堤就要被冲垮,大伙一起动手,把高俅扔了进去,结果顶/住了洪水。 将士们齐声赞叹:早就听说高殿帅是天下第一大草包,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高俅第一次听到这些时很生气:妈/的老/子给苏东坡学士抄了这么多年文件,居然还有人相信我是文盲?我至少还去抗洪了,你们都他/妈找借口逃到了山西,最后我倒成了笑话? 他其实很清楚这些笑话是谁原创的——蔡京,童贯。 但是他又无可奈何。 在朝/廷里,他毕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高俅的职位,殿前都指挥使,听起来很气派,但是实际上没什么实权。 这个部门并不是像水浒里施大/爷说的,掌管全国兵马——那是枢密使童贯的权限。 他只管练兵。 但是,高俅懂个毛的练兵。 另外,大宋需要你练个毛的兵。 一开始他还能发挥想象力,给自己找点事干。 组/织部/队踢个球,指挥将士们趴在地上排个“万岁万万岁”什么的,博得皇上一笑。 但是自打几年前忘记了王贵妃小舅子的生日,这些把戏皇帝再也不来看了。 “官家啊,你快把老夫忘了。” 高俅私下经常这么感慨。 其实赵佶不是把他忘了,只是觉得跟其他人一起玩更有意思。 如今朝/廷里的大员们都不是省油的灯,个个心思活泛着呢。 蔡京知道皇帝爱书法,七老八十了天天晚上研究字帖到下半夜,眼都快瞎了,动不动就泪流满面。 还有童贯这个死太监,进宫的时候都二三十了,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听说为了给皇帝淘名画、认题跋,最近也自学脱盲了。 最可恨的是李邦彦,这人居然模仿自己——四十岁的人了开始学踢球,请了十几个园社的职业球星当私人教练,听说几次受伤差点半瘫之后,现在技术相当可观,经常跟皇帝在球场上形影不离。 每次想到这人,高俅都很不屑:他那点技术,一看就是半路出家。 但是摸/着经常隐隐作痛的老腰,他又无可奈何。 老了,官家,我伺候不动了。 高俅叹了口气。 他把最近的宫里的传闻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得出的结论跟以前一样:不可轻动。 但是这事又不能这么算了,否则会起很坏的示范作用: 你一个小小的禁军教头敢威胁我儿子,这事传出去我在朝中岂不成了孙/子? 再说你不给我儿子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 不给我面子,就是不给朝/廷面子。 这不是个人恩怨,这是事关朝廷体面的原则问题! 于是他叫来府中的老都管,说:去把这事处理一下,保持低调。 |
每次林冲听着同事们叽里呱啦的说笑声,就会在座椅上昏昏欲睡,有时候还会做梦。 林冲的梦内容都大同小异。 噩梦无非是梦见自己变成一头驴,每天拉着磨盘转悠一天,跟醒着的时候也没多大区别。 美梦的内容更加一致:他跟白发苍苍的妻子,坐在家里相对垂泪。 妻子激动的说:咱们的房贷终于还清了! 不幸的是,每次梦醒之后,他的理性就迅速提醒他,这个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 因为有一日闲来无事,林冲两口子曾经掐指一算:以现在的收入,还清房贷大约需要40年。 房子使用权还剩下35年...... 然而那天陆谦却没有打开话匣子,而是拿出个小钱袋朝林冲走来。 林冲心里咯噔一下:妈/的又要凑份/子了。 说起来这东京人也真是事多,家里有个喜丧,就要凑钱。 林冲曾经偷偷记了本账,结果坚持了一个月就放弃了。 他发现自己实在没有勇气查帐。 7日某某结婚,送300文。 8日某某喜得贵子,送500元。 12日某某孩子周岁,送100文。 15日某某教头四十辰诞,送400文。 …… 果然,陆谦说道:“后天我侄/子生日,凑点分/子。” 林冲心想,麻/痹/的你侄/子?这也要钱?我老家200多个侄/子,我怎么不好意思要钱?!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掏出200文给了陆谦。 说实话,林冲的应对不是很聪明。 他本可以喜笑颜开地说:那倒霉孩子都这么大了?然后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忘了带钱了。 这样起码不会立即得罪人。 他这样阴沉着脸,掏钱再干脆也一样不好看。 陆谦果然不高兴了,心想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你还这么小气。 林冲不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他实在做不到。 楼价上涨,肉价上涨,连挂面也上涨,就是工/资不涨。 笑对他来说,太难了。 |
在我等看来,林冲的生活可能很不像样,但当事人未必这么觉得。 林冲对自己现状的评价始终是一分为二的态度。 一方面他并不否认自己日子过得很苦,钱不够花,环境不好,压力很大,等等。 但另一方面,他又总能安慰自己,有时候安慰过头了,还能凭空生出一些自豪感来。 这种自豪感的产生是与禁军教头的福利分不开的——那里干净热水管够,林冲每天都要喝十几大杯酽茶。 这玩意儿喝多了人就会莫名兴/奋,效果大体相当于今年天的抗抑郁药物。 每当脑袋开始发晕,林冲就开始了自我心理治疗。 首先,作为一个典型的中国老百/姓,他的第一疗程是“想想不如自己的人”。 于是林冲开始回想老家的乡亲们,东京以外的人们,身在东京却拿不到户口的人们,连大宋海/关都过不了的外国/难/民...... 这个疗程结束后,他的心灵就得到了抚/慰,平心静气地给自己贴一个标签:成功人/士。 成功了之后,林冲又结合自己的本职工作开始了第二疗程:他开始yy自己作为光荣的禁军教头,首都公/务员,国之栋梁,是多么的幸/运...... 这种怪想法跟他读的那几本破书有关。 比如说他读了孟子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觉得自己是大宋的主人。 读了唐太宗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觉得大宋没了自己不行...... 然而那天晚些时候,林冲的这点可怜的自负被高衙内撕得粉碎。 后者气壮山河的告诉他,“你其实算个屁”. 林冲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在朝/廷的眼里,自己跟这种排/泄物是一样的。 首先,无色透/明,存在与否都一样; 其次味道不好,上面偶尔跟你照个面也是捏着鼻子。 最后,要是你想显示自己的存在,动静大点就会被排放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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